無論是生是死
盧林麗娜
熱.忙.消瘦
98年夏,香港回歸後第一個夏天,天氣特別炎熱。家龍的工作似乎比平日忙,人也似乎比平日消瘦了點。8月,教會為朱裕文牧師舉行歡送會,家龍代表執事會上台致辭。當天晚上,吳朝立醫生來電說,他和吳太在台下看,覺得家龍瘦了許多,提議他到醫院檢查一下。不忍相告還記得那個星期五傍晚,家龍拖著疲乏的身軀下班回家,我問他驗身結果如何。「沒什麼,只是星期一還得去抽骨髓。」家龍輕描淡寫的答,眉宇間有一抹似有還無的奇怪神色。待家龍和兩個孩子上了床後,我翻查家中的醫學書,看看有什麼病—特別是腫瘤科的疾病—需要抽骨髓驗證,卻沒有特別發現。我和家龍結婚二十年有多,有事他總不會瞞我。也許是我多疑了吧。接著的星期一早上,我陪家龍去抽骨髓。離開醫院時,已接近中午。難得只有我們兩人,我倆享用了一頓稱心悠閒的午飯,然後乘車回家。甫踏入家門,剛脫下鞋子,電話就響起來。「醫生要我馬上進醫院。」家龍放下電話後說。在計程車上,他握著我的手問:「你可會怪我不早些告訴你?」我輕輕搖頭,心裏暗嘆:「到了這個時候,你還只怕我惱你?」「我好幾次想跟你說,但一看到你和孩子的笑臉,就不忍心開口。」這病可治得好?家龍躺在病床上,當值的女醫生絮絮叨叨的講解他的病情,儼如主持小型講座。家龍患的是CML(Chronic Myeloid Leukaemia慢性骨髓白血病),俗稱血癌;常人的白血球指數低於10,家龍的白血球水平高達300……根據統計數字,百分之五十的病人過不了三年,百分之八十的病人捱不過五年……治療方法有三:第一是服用藥物,降低白血球指數,基本上治標不治本;第二個方法是打干擾素,可望延長壽命三至五年;第三個方法是進行骨髓移植,這個療法最徹底,風險也最高……聽著聽著,我像是海面上的一個空瓶子,大量數據、資料如潮湧至,把我推撞得暈頭轉向,但我內裏卻是空空的。孩子放學回來,我把他們帶到醫院,只跟他們說爸爸的血有點毛病(我和家龍有共識:先整理好自己的思緒,然後才把詳情相告,免得我們傳遞給孩子的,只是混亂和失措)。回家途中,十六歲的女兒憂心忡忡的問:「爸爸的病可治得好?」我正躊躇該如何回答,剛升上中學的兒子搶著說:「當然治得好!」我小心翼翼的選擇字眼:「有些病只要吃藥、打針、做手術,很快便會好起來;有些病卻是慢性病,必須長期接受治療,控制病情。爸爸的病屬於後者。」那天晚上,我獨自跪在床邊禱告,只開口說了一句:「親愛的天父……」便接不下去。我在神面前靜默良久,欲語無言,欲哭竟亦無淚。無論是生是死第二天靈修,讀到腓立比書第一章第二十節,其中一句話深深觸動了我,在我腦際徘徊不去。我跟家龍分享,他告訴我,簡牧師和劉姑娘到醫院探望他,為他祈禱的時候,也引用了這句話:「無論是生是死,總叫基督在我身上照常顯大。」獲悉患病後,家龍沒有抱怨過半句。他說:「賞賜的是耶和華,收取的也是耶和華。我的生命本來就屬於上帝。」他惦掛的,倒是我和孩子日後的生活。住在醫院的第二天,他急不及待要跟我談的,不是治病的事,而是他先後買的兩份保險……我遽然驚覺,這個從來不懂花言巧語的男人,一直默默地為妻兒付出一切。家龍不止一次對我說:「你看,神待我們挺不錯吧。祂讓我們有時間作準備。」護航天使98年11月,李非吾師母從加拿大返港探親。她知道家龍患病的消息後,建議我們找幾個相熟的朋友,組成支援小組,定期相聚祈禱。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聚會,李師母提醒我們三點:第一,神是大能的醫生,我們可以向祂求醫治,祂若願意,必能治好家龍的病;第二,神有絕對的主權,醫治還是不醫治,最終由祂決定;第三,即使神不醫治,祂自有美意,祂必按祂最好的旨意答允我們的祈求。從那天起,這個祈禱小組就成為我們的守望天使,陪伴我們一起踏上漫長的、暗湧橫流的抗病之旅,沿途護航。選擇療方一直以來,我和家龍抱著相同的信念:我們不會為了求醫治,而「藥石亂投」。無論是什麼療法,我們都會先禱告,心裏有平安,才正式採用;我們不想走在神的前頭。在留醫期間,及至出院以後,家龍一直只是服藥降低白血球指數。至於打干擾素和骨髓移植,由於影響深遠,我們不敢輕舉妄動。我們去聽講座,找資料,跟醫生討論,與支援小組反覆思量、祈禱……初步的結論是,無論做不做手術,也待女兒會考完後才談,當急之務是先調理好身體。有朋友給家龍介紹一位擅長推拿的中醫,他覺得不妨一試,我卻拿不定主意,總覺得中醫之術太過玄虛,不知是否「正路」,遂暗暗禱告:「天父,假如家龍應該繼續看這位中醫,求祢叫我們看見明顯的果效。」兩個星期後,家龍到醫院復診,醫生一摸,竟然發現原來發大的脾臟(這是白血病的徵狀之一),竟然縮至正常大小。自此,家龍每星期去看中醫;半年後,體重回復病前的水平。我們覺得,還是不變應萬變,打針、做手術等計劃暫且擱置。讓我們一起禱告到了我們決定把真相告訴孩子,我才深切體會開口之難。聽到家龍首次詳細披露病情,兩個孩子震驚得說不出話來。兒子垂頭盯著桌面,女兒默默流下眼淚。我們對孩子說:「不要難過,讓我們一起禱告,求神醫治爸爸。我們不知道,爸爸的病最終是否好得了。無論結果如何,我們相信,神總看顧。」我們又告訴孩子:「即使患病,仍可積極、樂觀地生活。過去這段日子,爸爸有病在身,但你們看他,不是照常殷勤工作,敬畏事奉神,開開心心的過每一天麼?」我們一家四口圍著飯桌祈禱。禱告完後,兩個孩子抬起頭來,臉容明顯舒緩了。01年初,農曆年假前夕,家龍驗血首次發現百分之十的壞細胞,極可能是病情惡化的先兆。屈指一算,家龍發病已兩年半,難道真逃不過三年這一關?我心裏亂作一團,不知該如何祈禱,腦海裏忽然冒出這句話:「你想求什麼,就如實告訴神吧。」我和家龍叫齊兩個孩子,簡單直接地求神:「天父,求祢叫壞細胞消失。」三天假期結束,家龍再去驗血,翌日報告出來,壞細胞一項呈「陰性」(negative);一星期後再驗,結果仍是陰性。壞細胞消失了,在短短數日間消失了。除了祈禱,我們沒有做過別的。賺了五年今年初,家龍跟我商量:「到了暑假,便滿五年了。好不好寫篇文章,讓人知道神怎樣帶領我們經過這段日子。」五年,說長不長,說短可也不短。當年剛踏入中學門檻的兒子,暑假後將升讀預科;女兒則早已跨越中學,明年快大學畢業了。五年來,家龍照常上班,沒有打干擾素,沒有做過手術,只是每天服降低白血球的藥,每星期看中醫一次。旁人看不出家龍有病,但事實上,他的白血球指數隨時會失控般飆升,他的病情隨時會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急轉直下……神的恩典卻托住了家龍,叫他的生命如輕舟般飛渡激流的歲月。主診醫生對家龍說:「你可算賺了五年。」我們賺了的,何止五年的時間,還有對生命的再思、對親情友情的更深體會、對實踐信心的切身經歷……我們盼望,還有第二個五年。
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七日 |